山上人冬天没有东西烧火,庄里的人就成群结队的去河边背柴,河边其实就是洮河沿岸,山上人把洮河沿岸叫河边,把住在洮河沿岸的人叫河边人,河边人把生活在北面山上的人叫山上人。
洮河南岸的山都是高山峻岭,且每座山就是一座蓊蓊郁郁的大森林,森林里有很多的宝贝。
洮河北面的山都是光秃秃的石山或沙土山,也都是山高坡陡,有树都是些低矮的灌木,再就是成片的酸刺树,一到秋天酸刺树上就会有成串成串金灿灿红艳艳的酸梨儿,学名叫沙棘,在没有水果的年代,那也是我们娃娃们最喜欢的了,虽然酸的呲牙咧嘴,也是从青涩吃到发黄发红。
山顶是肥沃的黑土和大片草地,无疑是我智慧和勤劳的祖先在这里安营扎寨,一代代的后人辛勤劳作繁衍生存留了下来。
河边人烧火都用的是好柴,像桦柴树,松树整棵的,男人们用截锯把大树锯倒,劈了树上的树枝,再把光光的大树身拉回家,锯成长短一样的,再用大开山斧劈开,劈成长条在门前垛成柴垛,每年男人们都补充柴垛,不会让它少下去。
河边女人们用木柴生火做饭烧水 ,空气里飘散着木头的清香味,松木浓郁的油脂味再加上河边人喜欢喝沸腾奶茶的奶香味会让人无比沉沦沉醉。
河边人家家都是连锅炕,就是在炕的右侧盘的灶头,炕和灶头连在一起,用一道低矮的木板隔开,木板上要装一块横板,以方便放盛好饭的碗,碟等,在锅头烧火做饭炕也就热了。
牛羊收圈了,男人们都会坐在炕上吃烟喝茶,女人们会坐在锅头前烧火做饭,在昏暗的油灯下,木柴明亮的火焰一闪一闪的照在女人脸上,使女人姣美的面容浮现出红晕,生出万般情愫,现在想起来那时烧木柴架火真的是相当高调的炫耀。
大山中满是河边人清理树丢下的枯树枝,这些树枝就等山里人来背。
枯枝是河边里人看不上烧火柴的,只有山上没森林的庄子里人来背回家,山上人不能像河边人烧火那么奢侈,把背回家的树枝截成小截,在小铁皮炉子或铁火盆里面烧火取暖。
有个铁皮炉子在当时是很值得骄傲的,就像人人步行时你骑了辆自行车,又在人人骑自行车时你骑摩托车。
铁皮炉子生火避免了在火盆里生火的烟熏火燎,以及被烟熏的眼泪汪汪,它热而且干净,炉面上把馍烤的发黄脆脆的那就是美味了。
山上人对背回来的柴都是比较珍惜的一般都是过年或来亲戚朋友或下雪下雨时家中才会在铁皮炉子里烧柴火,把铁皮炉子烧的旺旺的,母亲会用猪油把炉子擦的黑油油亮旺旺的,水壶中的水翻滚起来,冒出的水蒸气在屋里缓缓的散开来,如山间的雾霭氤氲却又旖旎,亲戚朋友家人因这一屋的温暖,少了几许冬的寒凉,倒也其乐融融,我们也忘了背柴时候的辛苦。
庄子里家家的房子被烟熏的都是漆黑漆黑的,那些经年累月被烟熏黑地油光发亮的檩条和满是油垢的灶台中不知都藏了多少陈旧的故事。
山上人地广庄稼大草多,每家都有一间或两间草房,草房里都塞的满满的草,一年四季做饭烧水蒸馍就指望它能够用,油籽草,青稞草,再就是从田间地头割来的蒿子都会用来烧火。
每到早晨和下午炊烟袅袅婷婷的在各家烟囱冒出来时,庄子里就充满了黄草燃烧的草香味,房子也在炊烟中朦胧起来,缭绕的烟雾看起来使贫脊的村庄美仑美奂,就像名家笔下流动的彩色水墨画,被注入了无限的生命,多少年后都觉得那就是家的味道。
积攒的草木灰也是地里极好的庄稼地肥料, 小豆草是不会烧火的,一般都会辗粉碎了喂猪。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河边人地少缺草,山上人地多没林缺木头,冬天河边人到山上用木头换草,青燕麦草,青稞草和小豆草都给牛羊和猪吃,山上人用草换河边人的木头盖房子。河边人都有几个山上人的朋友,山上人也有几个河边人的朋友,他们狡黠又善良的各需所求的交往着。
每到冬季腊月跟前山上的男人媳妇都到山下林里去背柴,家家门上也会垛柴垛子,但都是些树枯子酸刺等,疙疙瘩瘩没有河边人垛的白哗哗整齐齐的柴垛好看,但也是谁家门前的柴垛子大谁家就情况好,人也是大拇指上的攒劲人。
每年放寒假庄子里的大人忙农活,山上地多,庄稼黄时都要一镰刀一镰刀的把几十亩地的庄稼割完,有时到腊月大雪纷飞时还在碾场,那种幸苦真的不堪回首。
大人忙孩子们也都没闲,为了能过冬大人安排小孩们拾粪,粪是牛粪,牛粪是一坨坨的,从山上牛走过的地方把冻的半干的牛粪用背篓背回家,在房檐上整齐的摞好,房檐上通风,日照好,牛粪干地快。
我家牛粪拾多少都是母亲分好的,哥哥上房,我厢房,妹妹草房多少都是因房而异,粪拾的多过年的时候会有新衣服,少了不缝新衣服,因为渴望穿新衣服我们都拾粪拾的很卖劲。
我是最害怕母亲把大哥穿小的衣服翻翻面又做给我穿,大哥因老大会做新衣服,妹妹是姑娘也会做新衣服,只有我…说起来都是辛酸的泪。
所以我卯足劲干活,取悦母亲,我用将军审核士兵的眼光,把牛粪摞的整整齐齐,想得到母亲的夸赞,牛粪也在房檐上被我摞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庄子里大人们地里的活忙完闲了,山下的那段洮河也坐了冰桥,那时河上没桥,到河对岸要坐船,坐船是要收钱的,一次二角钱,智慧的庄里人才不会花冤枉钱,等冬天冻的厉害时洮河水水流缓慢的地方结了厚厚的冰,能走人,能走车时才开始活动背柴,现在天气变暖了,洮河也不坐冰桥了。
我也想去背,就叫母亲给我准备了绳和杀刀(一种弯弯的有长把类似板斧的刀),以前是哥哥和嫂子背,现在哥哥嫂子和我们分家了,我就想去背,今天是我第一次背柴,母亲不放心,给胖婶叮嘱了几次,我却满怀激动。
背柴可是黑苦,天不亮,大概也是四五点钟,那时没有手表,看时间都是听鸡叫,家家都会养只大公鸡,公鸡早晨打鸣人们就知道要起来干活了。
背柴起早的人站在庄头坡边喊:“背柴起啰”各家门就会吱吱哑哑的一陈响,这时背柴去的人们大都已吃过了,我也吃了母亲下的面,腰上绑着绳子,背后插着杀刀,再背一点干粮,兴奋的随伙伴陆续朝要走的山口去汇合。
月光下的山不高也不低,在朦朦胧胧的光影中,山青黝黝地延绵于南边和北边,脚下是沙沙的脚步声和偶尔咳嗽的声音。
我害怕大人丢下,紧赶慢干,被牲畜踩的满是蹄印的路冻的硬棒棒的,走起来坑坑挖挖,黑咕隆咚的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
到林里要走十几里下坡路,还要过冰桥再上山到林里,大人也是赶时间,要在太阳完全出来时赶到林里。
到冰桥前时天还没亮 这是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很怂的紧紧跟着大家,脑海中一会是看连环画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一会是大人讲的关于各种鬼的故事,从一开始索索发抖到后来都汗流浃背,特别害怕像唐僧过通天河一样从冰面上掉下河去。
路在太阳慢悠悠的出来时清晰起来,我也松了口气,可是太阳出来的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呼出的气瞬间都变成一股股白雾,鼻子和嘴冻的都红通通的,话都不敢说。
太阳全部出 来时,我们也到了林里, 惨白的太阳照在被凛霜冻的发硬的茅草上,僵硬的树枝上,土地和枯萎的草地上,凛霜泛着闪亮的晶莹,像夜空中的繁星亮闪闪的,我惊叹霜花的美丽,我只能用美丽冻人来形容它,树上大的霜花在寒冷的太阳光照射下,上面五彩缤纷,流光溢彩就像节日里盛开的纯净的白色的礼花,我像是走进了莹莹的童话世界。
美丽的霜花很脆弱,只要一碰就折了,草地也在脚下发出脆脆的咔嚓声。
霜花的生命是美丽而短暂的,随着太阳温度的渐渐升高,美丽的霜花迅速化成了一滴滴露水,像极了美女的眼泪,我认为是相思泪。
我想,一花一世界,那霜花算花吗,它那样高贵,那样美丽,那是一种高贵冰冷的凄美,美的那样短暂,就像昙花一现,它的世界是该多清冷啊!只一眼,就叫我深陷其中,万劫不复。
我忧伤起来,我总是很忧伤,为很多不靠谱的事而忧伤,母 亲总是说我不像男孩子,我又为我总是忧伤而感到羞愧。
我来不及过多的痴傻于美丽的霜花,现实是别人已用准备好的刹刀砍柴了,我也赶忙找不大担瓷实的柴,桦树更好,再就是河边人修理大树从大树上削下来不要的树枝,我用杀刀把毛枝又削削,清理上面的细枝。
再把清理好的大些粗些的树杆挪到地势比较宽点的地方放好,等会叫绑“柴背子”的人帮忙。
绑好的柴叫“柴背子”,绑背子会把树杆根部聚拢,再把树梢也聚拢,用拿的绳绑成两头小中间大的样子。柴背子还要会绑,不会绑背上不舒服,吃力,一般都叫会绑的帮忙,大人绑大,小孩绑小,这还是要有经验的人绑,柴背子高了低了都不成,高了背上柴梢朝前翘,头重脚轻,低了给不上劲,柴背子根部会撞腿子走不成。
我的是胖婶给我绑好的,我一边感激胖婶,一边暗蹉蹉的想,胖婶臃肿的身体怎么能背动比她还大的很多的柴呢,暗暗替她发愁。
来的人大家会互相帮忙给都弄好,再歇歇吃点拿的干粮,那时白面几乎没有,山上气候冷,不种麦子,只有青稞,白面只有过年,过节来亲戚朋友时吃,平时没有。
大家的生活水平一样,吃的都是青稞面铁锅巴,水平就是媳妇们做铁锅巴时做的好与不好的手艺了。
有时天气太冷,馍馍都被冻成硬疙瘩了,提前拿出来晒太阳,等柴背子绑好馍馍也晒消了软了,人也不冷热了,就着泉水边吃馍边喝点泉水,到杀猪的时节,大家把杀猪装的油肠会拿上,那是最好最香的干粮了。
休息一下就互相帮忙背柴背子。柴背子一般是靠坡竖立,人要仰躺在上面把绳从两肩穿过,绑在人背上,再别人帮忙把柴背子抬起来,人也就站起来了。
等每个人都背好大家一齐出发。下山容易上山难,可是我觉得下山也吃力,上山也吃力,而且每个人背着比身体大几倍的柴,下山时要避免滑倒,还要避开树枝的碰撞,这时双腿好像长了很多,等到下到山底腿都止不住颤抖。
过冰桥时,太阳已很高了,也热烈起来,强烈的阳光照在厚厚的冰面上,反射出的光很是耀眼,只能脚下小心挪动,眯着眼睛慢慢的走过,害怕滑倒,劲鼓的都肚皮疼。
上山走在蜿蜒曲折的油岩小路上,躬着背,蹬着腿,一颗颗汗珠从头发脖子往下滑,我的眼睛都开始冒金花了,气喘如牛,胸部像要炸开来一样,呼哧呼哧的,衣服上都已是斑驳的汗迹,还好走一段路大家会休息一下,就把树根子靠在稍高点的坡上,人是站着的,就稍微靠靠。
走过冰桥和村庄到上山时,男人和女人就会拉开距离了,男的走得快,女的走得慢,男的走到山顶就会放下柴背子休息,女人也会在离他们不远但看不见彼此的地方也放下柴背子缓缓气。
这时嗓子好的媳妇儿男人们就会唱“花儿”那嘹亮的嗓音像百灵,像清泉,像铃声,你一句我一句他们互相对歌,互相间也是不让看见的,唱的好笑大家都哈哈大笑,不会唱的也扯着脖子吼“噢……吼吼吼”“噢……吼吼”
山间弥漫着浓浓的快乐及爱情的味道。那个小伙看上谁家姑娘难开口,这时就会唱花表白,大家都帮忙编词的帮忙拉韵的,其实能人都在民间,女人一边,男人一边……大家边休息吃干粮边唱花儿……
我是跟不上男人们的,只能跟女人们在一起,她们唱花时还把我赶一边,胖婶说:“去去去,小孩子听不成,一边去”,我翻个白眼,从破棉衣裳撕下一团棉花,把两个耳朵塞住,往草地上一躺,胖婶一看也不说啥了,我很郁闷,看浑身笑的肉颤的胖婶,不知道贫困的生活怎么能把她吃出一身嫖尼。
我闭上眼睛把已是酸痛的肩膀放松,呈大字形把自己交给干枯了的草地,我又忧伤的想,我喜欢的那个有黑色长辫,总是笑眯眯的邻家姐姐会嫁给谁,会等我长大吗……
正在我被太阳晒的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中胖婶推我:“起来,起来”
女人们又动身了,胖婶给我重新把背子绑好,开始往回走。走到山顶我快坚持不住时,母亲和妹妹来接我了。
第一次背柴我是没能背到家,在往后我还是跟大家背过无数次,那真是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滴汗。
我很忧伤这种生活什么时候到头, 我向往城市,城市里不用背柴,不用拾粪,不用走泥泞的土路,我为自己的不喜欢这种生活而暗暗羞愧,我为自己的想法即忧伤而又羞愧。
转眼几十年,农村已是今非昔比,电器已普及,经过农村风貌改造,干净的水泥路铺到每家每户门上,路上太阳能路灯每几十米一个,晚上也如白昼,亮堂堂的,家家房子窗明几净,取暖都用煤,都有大烤箱。
现在回农村由于电的缘故,庄里已少见袅袅炊烟,几乎闻不到柴草燃烧时的那种清香味。
地里的庄稼都有收割机割完直接装粮食,草都丢在地里不要了,几十亩庄稼也几天就收完。
农村生活条件真的是一日千里,国家政策还不断的向农村倾斜,不由想起网上流传的一句笑话:“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毛月玲,卓尼县柳林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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