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守着老村等死（散文经典短篇）

山脚下的小村人更少了，原来有三十多户的村子现在常驻的只有七户十几口人，零零散散摆布在崖埝底下。高大茂密的大树还在，树底下的老碾盘还在，却看不到歇凉谝闲传的热闹人群。

进村的水泥路被几天前的大雨冲刷出很多泥土沙粒，隔一段就散落着一片子羊屎蛋蛋。能看得出来，至少有几天没有汽车和摩托车的碾压了。两个老汉在村口的碌碡上圪蹴着，一人边上靠了个柱棍，棍子下是个布包，布包里有刚从集市上置办的卷烟、酱油、食盐和调料。年龄稍大一点的老者问我弄啥？是不是专门来给村里的老汉老婆们照像？我说不是，问他照像做啥？老汉说照张像给娃们留个念想，将来死了给像背面写上生辰八字，能当牌位用。现在寿材寿衣都预备停当了，就缺张像片。稍小年纪的老汉笑着摇头，他说你急得寻死呀！过一晌你儿女把你接到城里享上几天福，到时候把你撺到火化炉子里一烧，骨殖装个小盒子，叫你连咱村都寻不到，成了到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了。听了这话，那老者也不恼，不紧不慢地说：我人老几辈就在咱这老村老屋住着，哪里也不去，就吱挨挨守着等死哩……

两个老汉你一言我一语争着给我介绍村里的情况。村外的坡地边住两口子，五十来岁年纪，承包了一百多亩地栽种核桃树，城里头有房，娃们上了大学，人家是挣钱务营生哩。村北头第一家住一老婆，儿女们外出打工，老婆常年有病，一屁股坐下去，没人拉就起不来，数着曰头等死哩。第二家经济情况好，男人是退休老教师，女人身体不争气，半身不遂几年了，住在乡下来来回回伺候方便，年岁也七十多了，守着老屋等死哩。过来几院子没人住了，房门才拆了不久，烂砖烂瓦铺了一地，人都住到城里了。再过来的一家院子修盖得美，没人住，十几年了，逢年过节偶尔回来一下，给先人烧纸上坟完毕就走了。把老家的院子留着，也是为百年以后叶落归根，魂回故里哩。

两个老汉说，这些年国家政策好，每月给老年人发几十块钱，辣子油盐钱就够了。国家给村里修了水泥路，安了路灯，但是晚上明晃晃的路灯下坐不了几个人。咱这山区还是穷，没啥挖抓的，年轻人都离开村子走了，剩下的老汉老婆硬撑住犟着不走，就是慢慢熬着等死哩。

再向前刚走了几步，几条狗突然间窜了出来，围在我身边汪汪乱叫，却不下口咬人。房檐下老两口正在吃饭，热情招呼我进屋喝水。老婆言语少，只顾逗她的狗和猫，猫和狗都有名字，老婆象叫娃一样喊一声，猫狗跑过来就有一下亲切的回应。老汉端一碗玉米糊汤，就着小碗里的黄瓜丝和蒜泥，坐在小凳子上噗喽着吃得很香，话匣子打开便收刹不住。

老汉说他原本是城跟前的人，家里兄弟姊妹们多，小时候到处缺粮食，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没办法，十八岁那年，独自朝着南山方向沿路乞讨。听人说山区粮食多，到山里要饭好讨要，便向山里走。到了这个村，这户人家看他恓惶可怜又憨厚老实，便收留了他，并且把女子许配给他，也就是和现在的老婆成了亲。五十几年过去了，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现在居住在城里，隔三差五回来看他。两个女子也已经出嫁，各家还有一对双胞胎娃，大学毕业都工作了。老汉说他和老婆很幸福，如今住在老屋，哪里都不愿意去。老婆平时收拾屋子做饭，他早上天亮就上山干活，山里空气好，水好，只要动弹着干，就饿不下。老汉说他前几年种地打下的麦还有四五千斤，在后房的麦囤里囤着哩；油菜籽榨下的油供给娃娃们吃，一年到头吃不完，目前还剩一百来斤，今年的菜籽还没榨，在凳子上摞着哩；村口种了些菜，不打药，图个放心方便；去年把牛卖了一万多元，钱藏着，有个病病灾灾也好支应，起码不张口向娃们家要。

老汉说现在山里面的人种地困难，小麦玉米种不成，野猪糟蹋得厉害。国家把枪收完咧，没人收拾，那贼山猪就张狂的不得了！人不撵你走，野猪这害货都得把你撵走，也难怪人都往山外搬哩！老汉指着房梁上架着的两副寿材，很有成就感地告诉我，两副寿材是他省吃俭用置办的，没有用娃们家一分钱，做好都六七年了，现在就是能干一天是一天，等死哩！哪天干不动了，两腿一蹬，永久睡在这个村的山坡上，也算是给这家人收留他这个要饭娃有了个交代。

老汉牙不好，嚼咬得慢，一边吃一边说。生怕我听不见，音调提得老高，唾沫星子乱溅。说到他守着老屋等死，至始至终都很平稳坦然，丝毫没有一丁点儿的失落和恐慌，而且说完一句话就要笑一阵子。

和老汉正谝到兴致处，院门外传来声嘶力竭的阵阵愤怒叫骂声，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老汉悄悄告诉我，那是邻家一妇女在骂街，叫我不要多管闲事，他说那妇女是人来疯，儿子问不下媳妇，埋怨别人，想起一出是一出。惹不起就权当是听戏哩！老汉说现在村子里除了狗叫鸡鸣几声，一天到晚想听点响动声都难。再过些年，那妇女想再骂街，恐怕村里连人都没咧，她也老得等死哩，骂不动了。